1976年,对我们这些生活在黄河岸边的娃娃来说,是个又怕又新奇的年份。怕的是天,新奇的是地。
那年的天,像是被戳了个大窟窿的锅,往下漏的不是雨,是火。从开春起,就没正经下过一场透雨。村里最老的老人,叼着旱烟杆,眯着眼望天,烟雾和愁云一起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飘出来。“邪乎,”他说,“我活了八十多岁,就没见过这么旱的黄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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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村叫“河湾渡”,顾名思义,是守着黄河的一个渡口。祖祖辈辈,我们听着黄河的涛声入睡,喝着黄河的水长大。黄河是我们的“娘”。可那一年,我们的“娘”病了,病得很重。
起初是水流变小,露出大片大片的河滩。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最高兴,成天光着脚丫子在河滩上疯跑,捡一些被水冲得溜光的石头,或者偶尔还能在没干透的泥洼里摸到几条小鱼。大人们的脸上却一天比一天凝重。他们看着日渐消瘦的河道,就像看着自己亲娘一天天咽气,心焦如焚。
那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宽阔的河床彻底出来,在毒辣的日头下被晒得龟裂,一道道裂缝像是大地睁开的干渴的眼睛。曾经波涛汹涌的地方,现在死气沉沉。河底的淤泥被晒成了坚硬的泥块,无数的鱼虾蚌壳,就那么镶嵌在干裂的土地上,成了一片巨大的、悲壮的坟场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鱼腥和尘土混合的味道,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慌。
大人们彻底没了话说,每天扛着锄头去地里,刨开干硬的土,希望能从地底深处挤出一点湿气来保住庄稼的命。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见了底,吃水要到十几里外的深井去挑,每天就那么一两担,金贵得跟油一样。
我叫陈河,我爹给我取这一个名字,就希望我能像黄河水一样,有使不完的劲儿,奔流不息。可现在,黄河都断了,我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个笑话。那年我十岁,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。爹娘愁他们的营生,顾不上管我。我便成了脱缰的野马,每天最大的乐趣,就是去那已经不能称之为“河”的河床上探险。
爹不让我去,说河底邪性,有“走蛟”留下的煞气。娘也怕,说的鱼太多,怨气重,怕我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可我哪里肯听。那片干涸的河床,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忽然出现的新大陆,充满了未知和神秘。
那天下午,太阳像个大火球,烤得人头皮发麻。我趁着爹娘下地还没回来,悄悄溜出了家门。村里静悄悄的,连狗都耷拉着舌头,躲在墙根下懒得动弹。我一路小跑,直奔那片望不到头的干河床。
脚踩在龟裂的泥地上,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。热气从地缝里蒸腾上来,脚底板烫得生疼。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目光在那些奇形怪状的泥块和死鱼的骨骸间搜寻。我想找点特别的东西,比如一块彩色的石头,或者一个完整的、巨大的蚌壳。
我越走越深,一直走到了河床的中心地带。这里曾经是水流最湍急的地方,现在却只剩下一道道更深、更宽的裂谷。我跳下一道半人高的裂坎,眼前出现了一小片与众不同的地方。
那是一个锅底形状的深坑,大约有磨盘那么大。坑底的泥土还是湿的,呈现出深黑色,显然这里是这片河床上最后干涸的地方。就在这片烂泥的中央,我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动静。
我好奇地凑过去,蹲下身子,屏住呼吸。只见那黑色的烂泥里,一个小小的东西正在奋力地扭动着身体。它通体乌黑,和烂泥几乎融为一体,只有在它挣扎的时候,才能勉强分辨出它的轮廓。
在这片生命的绝地里,竟然还有活物!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。周围是成千上万的鱼类的尸体,它们有的比我的胳膊还长,都没能扛过去,而这条只有我小拇指长短的泥鳅,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
它似乎也发现了我这个巨大的存在,挣扎得更厉害了。它想钻进更深的泥里去,但那里的泥浆已经太过粘稠,它的小身子被牢牢地吸住了,动弹不得。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恐惧和它求生的渴望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家里连人喝的水都快没了,我哪有余力去养一条泥鳅?要是被我爹知道了,非得把我的腿打断不可。
可我看着它在泥里那副可怜又顽强的样子,怎么也狠不下心掉头就走。我觉得,它能在这场大灾难里活下来,一定有它的道理。我和它在这干涸的黄河中心相遇,或许就是一种缘分。
我不再犹豫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它的身体。滑溜溜的,手感很奇特。我把它从烂泥里提了出来,它在我手里轻轻地弹动着。我把它捧在手心,它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留下了一道黑色的泥印。
回家的路,我走得格外小心。我把手拢成一个杯状,手心里攒了一点点从那泥坑里带出来的湿泥,让它能暂时待在里面。我不敢跑,怕把它颠死了。每走一步,我都可以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掌心里的轻微搏动。我的心也跟着“怦怦”直跳,一半是激动,一半是害怕被发现的紧张。
回到家,院子里空无一人。我像个做贼的小偷,闪身进了自己睡觉的那间小屋。我得给这个小家伙找个安身的地方。
家里所有能盛水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,水缸、水桶、脸盆……没有一个是我能动的。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,最后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上。这是我娘准备扔掉的,现在却成了我的救命稻草。
我把碗拿过来,先用自己省下来的一点漱口水把碗里的灰尘冲了冲,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泥鳅放了进去。接着,我跑到院子角落,从我爹准备用来和泥补墙的黄土堆里挖了一些干净的细土,在碗底铺了薄薄的一层。最后,我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。
我溜进厨房,趁着没人,从我们家那金贵无比的大水缸里,用瓢舀了浅浅的一点水,倒进了我的破碗里。水面刚刚没过泥鳅的背,它立刻欢快地在水里打了个滚,然后一头扎进了碗底的泥土里,只留下一串细小的气泡。
从那天起,养泥鳅就成了我最大的秘密。我把那个破碗藏在我的床底下,每天趁爹娘不注意,就趴在地上看它。家里的水实在太珍贵了,我不敢多用,只能每天从水缸里偷一点点,刚好能保持碗里有浅浅的一层水。我还学着大人的样子,把吃剩下的饭粒、馒头渣,捏得碎碎的,扔进碗里喂它。
起初,它很怕我,我一靠近就钻进泥里不动了。但慢慢地,它似乎知道我没有恶意。我把手指伸进水里,它会好奇地游过来,用小小的嘴巴轻轻地触碰我的指尖,痒痒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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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一天天过去,旱情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。村里人的叹息声慢慢的变多,我的小泥鳅却在我的破碗里,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茁壮成长。它长得很快,比我在河里见过的任何泥鳅都快。短短一个月,就从我小拇指大小,长到了我手掌那么长。
刚捡回来的时候,它通体乌黑,和烂泥没什么两样。可养了半个多月后,我发现它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。它的背部,开始泛起一种淡淡的、古铜色的光泽。我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了,或者是光线的原因。可又过了些日子,那种光泽越来越明显,从古铜色,慢慢变成了黄澄澄的颜色。
它的鳞片,在浅水的映照下,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。尤其是在我偶尔把它端到窗边,让阳光照进碗里的时候,它整个身体就像是用金子打造的一样,耀眼夺目。
我被这神奇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。我养过鱼,也见过不少泥鳅,可从来没见过金色的泥鳅。我心里又惊又喜,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敬畏。我越发觉得,我捡回来的这个小家伙,不是凡物。这个秘密,我捂得更紧了,连我最好的伙伴都没告诉。
泥鳅长成了金色,那个破碗对它来说,就显得太小了。它在里面几乎转不过身来。我每天都为他的住所发愁。我甚至动过念头,想把它放回黄河。可黄河依旧干涸,把它放回去,就等于杀了它。
我们家堂屋里,靠墙放着一口大水缸。那口水缸比我年纪都大,青色的陶瓷,上面刻着简单的水波纹。它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,里面储存着从十几里外挑回来的饮用水。爹娘每天都要查看好几次,生怕少了半点。把金泥鳅放进这里,无异于在老虎嘴边拔毛。
我选择了一个中午,爹娘都在地里忙活,短时间内不会回来。我把床底下的破碗端出来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金泥鳅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,在碗里不安地游动着,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。
我把它连同碗里的水,小心翼翼地倒进了大水缸里。它一入水,立刻像一道金色的闪电,瞬间就潜入了水缸底部,不见了踪影。
我紧张地盯着水面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水面恢复了平静,就非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我赶紧把那个破碗藏好,又把现场清洗整理干净,确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过得提心吊胆。每次娘去水缸舀水做饭,我的心就“咯噔”一下。我生怕她一瓢下去,就把那条金色的家伙给舀了上来。好在它似乎很懂事,总是沉在缸底,从不轻易露面。而水缸里的水有些浑浊,只要它不动,就很难被发现。
就这样,我的金色泥鳅,在我家的“命根子”里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它有了更宽敞的空间,长得更快了。偶尔在夜深人静,我打着手电筒偷偷往缸里照的时候,能看到它已经长得有我小臂那么长了,通体金光灿灿,简直不像是一条泥鳅,倒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。
它似乎也对我格外亲近。只要我靠近水缸,它就会从缸底慢慢地游上来,用头轻轻地顶着缸壁,似乎在跟我打招呼。我常常趴在缸沿,对着水面,跟它说我的心里话。说我对干旱的恐惧,说我对未来的迷茫。它就静静地听着,金色的眼睛在水中闪烁,仿佛能听懂我的一切。
在那个绝望而压抑的夏天,这条金色的泥鳅,成了我唯一的、也是最奇特的慰藉。我以为,这个秘密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。直到那天,那个口渴的老道士,敲响了我家的门。
那是一个更加炎热的午后,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。知了在院子外那棵快要的槐树上,声嘶力竭地叫着,叫得人心烦意乱。
我和娘在家。爹一大早就跟着村里的壮劳力,去更远的地方找水源去了,不了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娘在纳鞋底,一针一线,都透着一股愁苦。我则无所事事地坐在门槛上,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堂屋里那口大水缸,心里惦记着我的那个金色伙伴。
我和娘同时抬起头,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老道士,站在门口。他看起来风尘仆仆,身材清瘦,但精神矍铄。一头银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地挽着,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,也被汗水打湿了,一绺一绺的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拂尘,背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葫芦,眼神清亮,正看着我们。
在那个年代,这样云游四方的道士或者和尚并不少见。他们通常靠着化缘为生,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。
娘是个心善的人,看他满头大汗,嘴唇干裂,连忙站起身来,招呼道:“道长,快进来歇歇脚吧,天太热了。”
老道士稽首行了个礼,声音有些沙哑:“多谢大姐。贫道一路行来,实在是口渴难耐,能否向您讨一碗水喝?”
“哎,快请进。”娘热情地把他让进堂屋,指着板凳说,“道长您坐。”然后她转向我,“河,快去给道长舀碗水。”
我不敢犹豫,生怕娘看出我的异样。我拿起桌上的大瓷碗和水瓢,硬着头皮朝水缸走去。我的手心直冒汗,心里不停地祈祷着:千万别出来,千万别出来啊!
我站在水缸边,深吸一口气,把水瓢轻轻地探进水里。我舀得很慢,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,希望能看清缸底的情况。水有些浑,看不真切。我舀了半瓢水,正要提起来,忽然,一道金光在水下“唰”地一下闪过!
我吓得差点把水瓢扔了,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把水舀了出来,倒进大瓷碗里,转身递给老道士。
老道士接过碗,连声道谢。他将碗凑到嘴边,正准备一饮而尽。可就在这时,缸里的金泥鳅或许是受到了惊吓,又或许是好奇,竟然从缸底缓缓地游了上来。它那巨大的、金光闪闪的身体,在幽暗的缸水中如同一轮升起的太阳,虽然隔着水面,却依旧光华夺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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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着碗的老道士,动作在瞬间凝固了。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,越过碗沿,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那口大水缸。他看到了,他一定看到了那道一闪而过的、不该存在于水缸里的金光。
他嘴唇哆嗦着,刚凑到嘴边的碗也忘了喝。突然,他“噗”的一声,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,化作一片白蒙蒙的水雾,喷得满地都是。
老道士完全没理会我们的惊愕,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我生疼。他另一只手指着水缸,又猛地转向我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狂喜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敬畏。他颤抖着声音问:
我当时完全懵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,认为自身闯了大祸,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
看到我承认,老道士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急切。他猛地拉着我的手,快步走到堂屋正中央,指着那面通常用来摆放祖宗牌位的空墙根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我喊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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